朗道的最后六年

(本文由数篇俄文文章洗稿而成,主要以故事的形式讲述了朗道在那次著名的车祸之后发生的事情。这段历史在中文网络上似乎鲜为人知)

第一部分

那天是1962年1月7日星期日,在连续下了一夜的雨之后,在天亮的时候整个莫斯科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溜冰场。

这天的大约早上十点,一辆伏尔加汽车停在了朗道的家门口,这辆车是物理学家弗拉基米尔苏达科夫(Vladimir Sudakov)驾驶的,他的妻子也在车上。朗道要去杜布纳(Dubna)和朋友见面,主要是想和谢苗 格施泰因谈谈–因为他刚刚与自己的妻子分开,朗道想帮他从这些事情里面走出来.朗道想让苏达科夫载自己一程,苏达科夫抱怨自己几乎没能把车开到朗道家里,因为今天城市的一切都被冰覆盖了,但是很遗憾,朗道没有注意到这一点。

车开到了迪米特罗夫高速公路上,苏达科夫尝试超过一辆停在站里面的公交车,在他开到另一条车道的时候猛然发现一辆大卡车在向他们驶来。苏达科夫吓坏了,猛得踩下刹车,汽车在刹车抱死的情况下失去了控制,成为了一个旋转着的绝望冰壶,卡车剧烈的撞击到这辆伏尔加汽车上。在撞击发生的时候,维拉苏达科娃,苏达科夫的妻子,在车里祈祷,希望这场灾难赶紧结束。当短暂而可怕的撞击过去,她想:”感谢上帝,这疯狂的滑坡终于结束了。”,然后,她发现朗道倒在了她的身上。车上的其他人伤得都不严重,朗道一个人承受了几乎所有的撞击。

几分钟后,救护车飞奔着到达了迪米特罗夫高速公路的起点。医生从车上下来,看见了相撞的汽车和面色苍白的伤员,鲜血从他的太阳穴和耳朵中渗出,一名男子在尝试把雪敷在伤员的头部。

第二部分

上午11时10分,伤者被送到了莫斯科的季米里亚泽夫斯基区(今天属于北行政区)的第50号医院,这时候他已经失去了生命迹象。病历上写着”多处脑挫伤,额颞区淤伤和撕裂伤,颅骨穹窿和颅底骨折,胸部受压,肺受损,七根肋骨骨折,骨盆骨折,休克。”

下午四点,莫斯科医学界的名人聚集在了这家医院,他们尽最大的努力要把朗道从死神手中拉出来。这需要一个被上帝赋予了特殊才能的医生–那正是神经外科医生谢尔盖 尼古拉耶维奇 费多罗夫。他在最初的几天日夜守在朗道的身边。费多罗夫说:”这些伤势中仅仅是肋骨骨折就足够让90%的患者死亡,因为他们在呼吸时就在承受让他们难以忍受的痛苦,这让他们无法呼吸。”

接下来的时间里面,一个比一个糟糕的并发症开始了:受伤后的第三天,朗道发生了心脏衰竭,然后是肠道创伤性麻痹和无尿。一月12日凌晨五点,朗道的呼吸停止。物理学家们在某处找到了一台呼吸机,将它抗在肩上,拦下一辆汽车把它带到了医院,再一次让死神收回了它的魔爪。在1月22日,朗道的生日这一天,他的大脑开始肿胀。在英国发现了可以用的药物,物理学家卡皮查立刻给他来自剑桥的老朋友帕特里克 布莱克特(Patrick Blackett)发了一封电报。此时布莱克特不在伦敦,但是这件事情如此重要,他立刻把电报给了另一位物理学家约翰 道格拉斯 考克罗夫特。考克罗夫特爵士得到了药物,但时间已经不够赶上伦敦到莫斯科的航班。他立刻给希思罗机场的负责人,在说明情况之后,英国航空公司将航班延迟了两个小时。

考克罗夫特爵士递给飞行员一个包裹,上面写着简洁的铭文“为了朗道”,几分钟后飞机腾空而起,在预定的降落地点,莫斯科的谢列梅捷沃机场,物理学家已经早早的在那里等候。物理学家接过药品之后,开着他的车飞奔到医院。外科医生从气喘吁吁的物理学家手里接过这珍贵的安瓿。药品真的准时到来了,解除了危机——如果再迟到几个小时,那就太晚了。在两个国家的医生和物理学家的帮助下,药物以非常短的时间到了朗道这里,我们负责任的说已经没有办法更快了。

在事故发生后的几天,朗道家的电话不停地响着,大多数的电话来自外国记者,他们想知道朗道的情况,但是发现苏联的媒体对这件事没有任何的报道。苏联的记者想写文章讲述医生们拯救朗道的英勇努力时,却被告知禁止透露任何关于朗道的消息。为了不被从早到晚的电话打扰,朗道的家人把电话放到了衣柜里面。那时一段可怕的时光,死神依然时刻站在朗道的床边。

朗道发生车祸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莫斯科,物理学家们开始聚集在50号医院,每当医生走出病房,物理学家们都提心吊胆,害怕听到那最坏的消息。朗道的朋友和学生日夜守在医院,医生不得不在主任办公室的旁边单独给他们一个房间。他们变成了司机,快递员,翻译…将医生们从琐事中解脱出来。瓦伦丁 亚历山德罗维奇 波利亚科夫教授说:“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在如此多的人,仅仅在热情的驱使下,可以为拯救自己的同事做任何事情。”,医生们也竭尽所能的拯救朗道的生命,这是一部如同英雄史诗的壮举。

2月22日,阳光照在50号医院的195号病房,护士们惊喜得发现朗道在看着周围的环境。他全身被一些管子和电线缠着,嘴巴半张着,那是一个可怕的场景。但是接下来朗道恢复得十分迅速,在4月8日,他说出了第一个词:“谢谢”。4月14日,他开始恢复说话。5月3日他说:”我有一个儿子叫加里克,让他来吧。”

第三部分

此后朗道被转到神经外科研究所,然后这个勉强从死神手中挣脱的人感染了传染性黄疸,许多人认为如果不是这个黄疸朗道会很快康复,我们不知道这给他带来了多大的影响,但是很明显,这个严重的传染病中断了朗道快速的恢复过程。更重要的是,朗道太有名了。当一个将军被当作士兵一样对待的时候,他才能接受科学的治疗,显然朗道不是那一个能被当作士兵对待的人。

朗道向医生抱怨自己腹痛,然而医生说:”你没有听说一个人在截肢之后有时候也会感觉到腿会痛吗?”。朗道回答:”我听说过,这是幻痛,但是我保证这是另一回事,我是吸气时会感到疼痛。”医生的回应是:”你已经接受过了主要专家的检查,他们已经做出了诊断。”

1962年11月1日,在病房里的朗道收到了一封来自斯德哥尔摩的电报:瑞典皇家科学院决定授予他诺贝尔物理学奖,以表彰他在凝聚态理论,特别是液氦领域的开创性工作。12月10日,朗道获得了他的诺贝尔奖章,证书和支票。诺贝尔奖历史上第一次在医院里颁发,朗道一瘸一拐的,靠着一根拐杖,动作很慢,但完全靠自己走到了领奖台。瑞典驻苏联大使馆罗尔夫 苏尔曼 (Rolf Sulman) 祝贺朗道获奖,并且补充说:”诺贝尔奖委员会非常抱歉,朗道先生,您不能来到斯德哥尔摩亲自从国王手中获得这个奖项。在这种情况下允许偏离现有的规则。” 朗道用英语回答:”谢谢你,大使先生,请向诺贝尔委员会转达我最深切的感谢,并向瑞典国王陛下致以最美好的祝愿,我希望在我康复之后尽快访问您美好的首都。” 他受到了许多人的祝贺,在仪式上朗道很开朗,很活泼,笑着,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,才疲惫地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无法动弹。物理学家们一致声称,朗道至少有七项成果,其中每一项都足以让他得到诺贝尔奖。

第四部分

接下来的六年,朗道几乎都在病中度过,他也没有能力继续自己的物理研究。他厌倦了长久的病痛,称自己为永久的无用者。在尝试了苹果饮食疗法等治疗后,他在最著名的治疗师之一的沃查尔教授的建议下进行治疗。在车祸后六年的漫长恢复期之后,朗道开始恢复自己的物理学工作,但没有过多久他就开始出现难以忍受的疼痛,他的腹部肿胀,被立刻送到医院。

在医生拒绝治疗他车祸后的腹痛的时候,朗道不愿意继续争执,也没有提出医疗纠纷,但不幸的是他在这场争论中是正确的:在手术台上,西蒙尼杨医生释放了之腹腔中因为受伤而形成的压力。整整六年时间,这给病人带来了多少折磨!一位医生说:”我们早就该做这个手术了,但是医学界会允许我摸一下将军的肚子吗?”另一位学界领先的专家,这一次是为朗道进行尸检的病理学家,伤心地对他的同事说:“头部的受伤让医生走上了错误的道路。”,也就是说,朗道的头部受伤太过严重,导致医生过于关心他的脑部,而忽略了其他的部位的问题。

手术顺利的完成了,但是朗道虚弱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扰动。1968年4月1日,列夫 达维多维奇 朗道 在一家学术医院去世。他被安葬在莫斯科的新圣女公墓,在他的坟墓上,矗立着欧内斯特 内兹维斯特尼的美丽墓碑,与他的妻子葬在一起,在他去世之后他的妻子还活了十六年。

第五部分

朗道去世之后,他的很多朋友和学生都写了关于他的回忆录。在这些回忆录中,朗道总向年轻的观众敞开心扉,向他们阐释自己最喜欢的理论——如何生活:

“每个人都有足够的力量过上有尊严的生活。所有关于现在是多么困难的时期的说法,都只是巧妙的证明了你现在的无所作为、懒惰和沉闷。你必须努力工作,然后你再看–时代改变了。”

朗道从未忘记,在青春的时候他摆脱沮丧和冷漠的状态是多么困难,这也是为什么他花了这么多的时间教育年轻人。

带翅膀的灵魂来了
像来自另一个星球
所有的标记和物体
都被这光环照亮
而你就是那道光芒
就像一支万能的箭
飞过数百年的距离
又回到了地球上

(尼古拉 阿谢耶夫 《列夫 朗道》)